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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、锈绿(其七)(1 / 2)


“第五艺学画了我?”顾西章失笑,“她画我作什么,我又不是花儿鸟儿。”

“小艺学只画了一双眼睛,还恼我认不出,哭起鼻子来了。我没办法,只好哄她说像。”代繁说着蹲下来,踅摸个差不多的位置,仰看她。

二娘的眉眼跟北方冻河似的,眼瞅着清澈见底,也没冷到河面结冰的程度,但如果踩进去,要不了一会儿就能把人的脚趾齐根冻掉。

代繁试着把艺学画作上的那双放在眼前二娘的面上,登时打了个寒噤,大摇其头,“不像不像,就是不像。”

顾西章拿铁钎翻拣瓮里的羊肉,勾出一截截斫开的脊骨,没好气道:“你若闲极无事,听说临安今个儿有步递送信去军营,你回去一趟。算时日,元旦大朝会该有日程安排下来。”

她指了指旁边分拣出的一堆肉骨,“这些带去给詹统领,他爱吃的。”

代繁应了声,拢起掂量了下,约莫四斤还多,再一看,满满一瓮去了大半,“二娘待詹统领真不薄。”

顾西章又加了两块肉进去,说:“老詹跟大帅是过命兄弟,这点儿礼数当是有的。”

“二娘说有,那就是有的吧。”代繁翻着白眼大步走到门口,身形一顿,前脚悬在槛上,上半身转过来,“二娘最近,当真不回军营?”

“锣锅巷那桩案子关紧,得先办了。”顾西章摆摆手,“你快去快回,一会儿还吃得上古董羹。你要是回来晚了,我可拦不住半眉。”

半眉是她派去查使役禹温故的断眉汉子,食量奇大。

代繁再不废话,麻溜儿跳上马。

只是转过茅草院墙被一股夹膻的肉骨味勾回头,看看装不下三匹马的小院,比茅草屋多了几块青砖的工字瓦房,心里一阵难过:怎么打了胜仗回来,军营大帐叫老詹占了,城里住的窝忒也是寒酸。

顾西章却觉得这小院正好,院里烧一堆柴火,不担心风大烧太快,整个院子暖意融融。

四段腿骨烫过了沸水,重新换水,添了香料药材继续用灶台大锅炖。再选些精肉清洗切片,薄抹过酽酒浓酱和花椒盐巴,放进钵子里腌渍。

食料准备齐全,顾西章自己去找宅务管事要了只大风炉放在小院,架上一口两尺铜锅,骨头汤加到一半满,慢慢炖着。

半锅汤“古董古董”烧开,半眉门也不走,一个鹞子翻身,从马上越墙直落风炉前,掀开锅盖,把热腾腾的香气往鼻子下扇,一脸陶醉的笑:“二娘早说吃古董羹,我路上顺便打两壶酒回来。”

顾西章忙着择芽菜,头也不抬,“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吗?净想着喝酒。”

半眉也拿起一颗白菜摘坏叶,“查完了,一清二白。”他垂涎地瞅着翻腾的汤面,手下左一片右一片,不论好坏,统统囫囵摘去。

顾西章无法,从他手中捞来白菜,“你去打酒吧,要形意楼的。”

形意楼有段距离。这空档,代繁赶趟先回来,只是不知为何不进院,隔着院墙压低嗓,说:“我那个……属下……有……”

听她遮遮掩掩语气不对,顾西章二话不说出院门。

代繁高大,牵着马绳弓腰杵在小道,像棵百年老柳树,一眼看不出身后藏了什么,倒是一只缩头缩脑的虎头小棉靴泄露奥妙。

“灵筠。”

小艺学扭扭捏捏从代繁身后站出来,怯生生望一眼顾尉官,低下头,拽紧了代繁衣袖。

代繁忙道:“我刚刚打从艺学府经过,几个嬷嬷围着艺学小大人念什么女经,又抢夺她手中饼子。我看小大人为难,就自己做主,带小大人过来了。”

“太吵了。”灵筠哑着声嘟囔,“我要画,姆妈要我换衣服。我要吃,姆妈训我非餐时不可贪嘴儿。”她眼中盈着两汪眼泪,却仰着头,不住吸鼻,不让眼泪落下来,“没欺负,就是……太吵了。”

顾西章心念一转,猜是新去的保母尽职尽责,要把艺学教作窈窕淑女,反而打扰了艺学。

她自忖别是弄巧成拙,宽慰道:“我烧了羊骨汤,还想着一会儿给你送些。你来得正好,省得送过去凉了。”

小艺学一下子抬头,两颗星坠入她眼中,明亮灼闪。她痴望尉官发了会儿怔,代繁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话,她放开代繁,有模有样地行拱手礼,口中磕绊道:“叨、叨扰尉官……”

顾西章笑,侧身让出通路:“第五艺学大驾光临,寒舍蓬荜生辉,快请进。”

代繁先前紧张,这时忽地重重跺脚拍手,大嗓门道:“像!”

“像什么?”半眉打完酒回来,好奇地问。

代繁高兴得很,一把抱起小艺学:“代繁有眼无珠,代繁要说,艺学大人画得像极了!”

灵筠还没从被人强行抱高的惊悚中回神,就被这喜不自胜甚或得意忘形的女兵士扛进小院,直到放在杌凳上,方才愣愣泻出一声:“哎哟!”

满院欢笑。

代繁太喜欢小艺学,霸着铜锅连二娘都不许动,先给灵筠盛了一大碗炖白骨汤,又怕烫着她,自己端着碗,用汤勺一勺勺舀到小碗,再用调羹送到艺学嘴边,让小人:“啊,张嘴。”

她不厌其烦、次序一道道的把半眉看傻了:“……”这他娘的还是江北军一霸,母老虎代繁?!

顾西章也不忍看,抽空把肉片下进去,向半眉道:“今日探查了什么,说说吧。”

半眉一愣,眼光斜向小艺学,“这……”

小艺学被代繁伺候得手足无措,巴巴地顾盼尉官。

顾西章便把烫好的肉片夹到她碗中,安抚似的略勾唇,“这里没外人。”

小孩子忘性大,一阵风一阵雨,今天吃教训,明天说不定故技重施。第五艺学耳目通达,不如坦坦荡荡,教她没得琢磨。

再者,也有必要让她早日了解画龙画虎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
“禹温故乃邕州人士,跟当地禹氏商行的禹氏稍有渊源,差不多出五服。”

“邕州?”顾西章稍一思索,“那不是在广南么,怎么来金陵了?”

“说是父母双亡,先前跟禹氏二当家来金陵谈生意。他不是家仆,来去自便,想留下,那二当家也给了些钱,供他半年开销。后半年,他一度被福田院收留——就是给孤儿寡老以及病困百姓的居处——靠帮院工写信讨一口饭食。老寺卿听说他文字不错,把他招进卫尉寺做使役,又垫付资费,通过店宅务帮他赁了小屋,至今。”

店宅务由官府设立,专管房屋租赁。顾西章目下住处便为店宅务经办批拨,每月自负租费。

因是官府机构,各项来历均记录在册。半眉翻不了卫尉寺人员簿,店宅务管事那边塞贯铜板,打听个把无足轻重的使役,倒也便宜。

官方文书难般造假,禹温故若真曾沦落到借住福田院的地步,又有什么能耐在文书上做文章。

但顾西章想起他斯文讲究的用餐仪度,仍觉蹊跷。

看她神色有异,半眉说:“禹氏商行在金陵开了几家铺子,掌柜和伙计也有邕州来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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