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 杀父深仇

杨过与陆无双听得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,都又惊又喜,心想黄药师的弟子,武功决计差不了,不意危难之际忽得强助,当真喜出望外。

李莫愁冷冷的道:“你既已给师父逐出门墙,却还依恋不舍,岂非无聊之极?今日我要杀这三个小娃娃和一个傻女人,你站在一旁瞧热闹罢。”冯默风缓缓说道:“我虽学过武艺,一生之中却从没跟人动手,况且腿也断了,打架是打不来的。”李莫愁道:“是啊,那最好也没有了,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性命。”冯默风摇头道:“我可不许你碰我师妹一根毫毛,这几位既是我师妹的朋友,你也别逞凶横。”

李莫愁杀气斗起,笑道:“那你们四个人一起上,也妙得紧啊。”说着站起身来。冯铁匠仍不动声色,依着打铁声音,便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鼓点子,打一下,说几个字,一板一眼的道:“我离师门已三十余年,武艺早抛生疏了,得好好想想,在心中理一理。”

李莫愁嘿嘿一笑,说道:“我半生行走江湖,可真还没见过这等上阵磨枪、急来抱佛脚的人物。今日里大开眼界。冯默风,你一生之中,当真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么?”冯默风道:“我学武练功,得罪师门,中途而废,心灰意懒,更觉做人也没意味,此后日子里我从来不敢得罪人,别人打我骂我,我也不跟他计较,自然动不起手来。”李莫愁冷笑道:“嘿嘿,黄老邪果然尽捡些脓包来做弟子,到世上丢人现眼。”冯默风道:“请你莫说我恩师坏话。”李莫愁冷笑道:“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,你还恩师长、恩师短的,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齿?”

冯默风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铁,缓缓道:“我一生孤苦,这世上亲人就只恩师一人,我不敬他爱他,却又去思念何人?小师妹,恩师他老人家近来高兴么?”程英道:“他老人家开心的。”冯默风脸上登现喜色,说道:“小师妹,我一生的愿望,就是以一条无用的老命,报答师父大恩。今日我为维护桃花岛令誉而死,正如所愿。”

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,心想:“黄老邪一代宗师,果然大有过人之处。他将弟子打成这般模样,这人对他还是如此忠心依恋。”

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,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,可是他心不在焉,送进炉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铁锤,却不是那块镔铁。李莫愁笑道:“冯铁匠,你慢慢去记师父教的功夫便是,用不着手忙脚乱。”冯默风不答,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,过了一会,又将左肩窝下撑着的拐杖塞进了炉中。杨过和陆无双同时叫道:“唉,唉,那是拐杖!”程英也大叫:“师哥!”冯默风仍然不答,双眼呆望着炉火。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并不烧毁,却渐渐变红,原来是根铁杖。再过一阵,铁锤也已烧得通红,但他抓住锤柄拐杖,却似并不烫手。

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,知道眼前这容貌猥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处,生怕他猝然发难,拂尘急挥数下,倒跃出门,叫道:“冯铁匠,你来罢!”

冯默风应声出户,身手矫捷,竟不似身有残疾。脱下外袍,往地上一丢,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,说道:“你这位仙姑,请你别再骂我恩师,也别跟我师妹为难,我这苦命的铁匠就不来跟你计较!”李莫愁道:“我只饶你一人,你若害怕,干脆就别插手。”冯默风咬一咬牙齿,沉声道:“好,我本来要报师恩!”说时全身发颤,咬牙切齿。

李莫愁拂尘一起,向他头顶直击。冯默风急跃跳开,闪避得甚是灵巧,但手臂发抖,竟不敢还击。李莫愁连进三招,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,始终没还手。

杨过等三人站在一旁观斗,俟机上前相助,眼见李莫愁招数渐紧,冯默风似乎确然从没跟人打过架,兼之生性谦和,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击不出去。斗不数合,冯默风已接连中招,脚步踉跄。杨过心想不妙,这位武林异人武功虽强,却无争斗之心,非激他动怒不可,大声道:“李莫愁,你为什么骂桃花岛主不忠不孝、不仁不义?”李莫愁心想:“我几时骂过啦?”手上加快,并不回答。杨过又叫道:“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,掳人子弟,你亲眼见到么?你说他欺骗朋友、出卖恩人,当真有这等事么?你为何在江湖上到处散播谣言,败坏黄岛主的清誉令名?”

程英愕然未解,冯默风已听得怒火冲天,一股刚勇从胸中涌起,铁锤拐杖,同时出手。他左足站地,一个“金鸡独立”式,犹如钉在地下,又稳又定,双手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气,向李莫愁直逼过去。

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,不敢正面接战,纵跃闪避,寻隙还击。杨过又叫道:“李莫愁,你骂桃花岛主招摇撞骗,是个无耻之徒,我瞧你自己才无耻!”冯默风越听越怒,铁锤和拐杖横挥直压,猛不可当,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,斗了一阵,越来越顺手。

冯默风离桃花岛后,三十年来练功不辍,练功时日久于李莫愁,但李莫愁纵横江湖,大小数百战,经历见识多他百倍,拆得二三十招,李莫愁已知冯默风功力不弱,经验却实在太过欠缺,兼之只有一腿,时刻一长,定然要输,于是立意与之游斗,待其锐气一挫,再行反攻。果然再斗得十余合,冯默风怒意稍减,斗志即懈,渐落下风。

杨过不断叫嚷,诬称李莫愁到处诽谤黄药师。冯默风只听得怒不可遏,大叫:“你骂我恩师,我跟你拼命!”脸上连中几拂尘,流血满面,神情可怖。他丝毫不理会受伤,挺着烧红的铁锤铁拐,向李莫愁猛冲过去,不顾自己死活,要跟她同归于尽。李莫愁见他死缠烂打,在他这股刚勇之前,不由得怯了,连退几步,叫道:“不打了,我又不想杀你!”冯默风叫道:“我要报答师恩,就是要你杀我!”勇气大增,狂猛敲击。李莫愁眼见势危,又忌惮杨过窥伺在旁,心想这小子武功大进,亦是不可轻敌之人,当下只求脱身,举拂尘向冯默风胸口疾挥。

冯默风横锤档开。拂尘已乘势弯过,卷住了锤头,这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,只要一夺一甩,冯默风的铁锤非脱手不可。岂知嗤嗤嗤一阵轻响,青烟冒起,各人闻到一股焦臭,拂尘的帚尾竟已烧断。

这一来,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,反而将自己兵刃失去了。她临危不乱,掷下拂尘柄,改使赤练神掌。这路掌法虽然厉害,却非贴近施展不为功,冯默风右锤左拐,舞得风声呼呼,得心应手,但见两条人影之间不断冒出青烟,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红的锤拐,一块块的不断烧毁。她心中大怒,明明可以取胜,却让这铁匠在兵刃上占了便宜,实不甘心,决意要击他一掌出气。

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,倘若上来接连吃亏,登时便会畏缩,此刻占了上风,锤拐使将出来竟极尽精妙。李莫愁想要击他一掌,几次都是险些碰到铁锤铁拐,若非闪避得快,掌心都要给烧焦了。突然之间,冯默风叫道:“喂,你这女人,你这样子成不成体统!”独足向后跃开半丈。李莫愁一呆,一阵凉风吹来,身上衣衫片片飞开,手臂、肩膊、胸口、大腿,竟有多处肌肤露了出来。她是闺女之身,这一下羞惭难当,正要转头退走,突然背上一凉,又是一大块衣衫飞走。

杨过见她处境狼狈,当即拾起地下冯默风脱下的破旧外袍,运起内力,向她背上掷去。那袍子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抱住。李莫愁忙将手臂穿进袖子,拉好衣襟,饶是她一生见过大阵大仗无数,此时也不由得惊羞交集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不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?寻思:“若再上前搏斗,这件衣衫又会烧毁,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。”向杨过点点头,谢他赠袍之德,转头对冯默风道:“你使这等诡异兵刃,果是黄老邪的嫡传邪道。你凭良心说,若以真实武功拚斗,可胜得过我么?黄老邪的弟子倘若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,能占上风么?”

冯默风坦然道:“若非你失了兵刃,那么时刻一久,便可胜我。”李莫愁傲然道:“你知道就好。我那纸上写道,桃花岛门人恃众为胜,可没说错。”

冯默风低头沉思,过了一会,道:“不论谁侮辱我恩师,我都跟他拼命!倘若我曲陈梅陆四位师兄姊在此,任那一位都强过了你。别说曲师兄、陈师兄武功卓绝,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,你就决计胜不了她。”

李莫愁冷笑道:“这些人死无对证,更说什么?黄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。我本想领教领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,但举一反三,那也不必了。”说着转身欲走。

杨过心念微动,说道:“且慢!”李莫愁秀眉一扬,道:“怎么?”杨过道:“你说桃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,那就错了。我听他说过一路玉箫剑法,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。”说着拿起铁条,在地下挥划图形,口中解说:“喏,你这一记当面迎击,果然迅捷凌厉,但他长剑从此处横削,你就收势不及。你若反打,这剑就从此疾攻,你如正面拂穴,他就以虎形爪抓你帚尾,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,这一招你想得到么?”这一招果然匪夷所思,可也真精妙绝伦。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,杨过所说的这一招,却将她克制得再无还手余地,只有丢了拂尘认输。

杨过又比划着说道:“再说到你的赤练掌法,桃花岛主留有指甲,这么一掌引开,待你手掌击到,他使出弹指神通功夫,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,你这只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?他只须立时削去指甲,你掌上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。”接着又说了十余招黄药师克制她武功的法门。

这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,他每一句话都入情入理,所说的功夫每一项均巧妙无比,确非自己所能抵挡。

杨过又道:“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,他自己是大宗师身分,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,已将这些门传了给我,命我代他收拾你。但我想到你与我师父有同门之谊,你是我师伯,今日将桃花岛主的厉害说与你听,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,还是远而避之罢。”

李莫愁默然半晌,说道:“罢了,罢了!”转头便走,霎时之间,身形已在山后隐没,身法之快,确属少见。

其实这些法门黄药师虽已传给了杨过,若要练到真能使用,克敌制胜,最快也须在三年之后。杨过这么一番讲述,不必出手,已吓得她心服口服,从此终身不敢再出一句轻侮黄药师之言。

陆无双在李莫愁积威之下,只消听到她声音,心中就怦怦乱跳,见她远去,登时如释重负,拍手笑道:“傻蛋!你好口才啊,连我师父也给你吓走了。”

程英见杨过向李莫愁述说招数时,连比带划,身形晃动,露出自己所缝新袍底下仍是穿著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,显见这袍子因是小龙女所缝,他亲疏有别,决不忘旧。程英心中微微一酸,装作浑不在意。

杨过向程英轻声道:“程师姊,李莫愁挡不住冯师兄刚勇无比、势在拼命的招数,见机而退。但下次你如再撞到她,倘只单独一人,仍有凶险。师父所传的那两门功夫,咱们来习练一下,好吗?”程英点点头。

两人走到铁匠铺侧的林边空地上,研讨黄药师所传的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。弹指神通须积陈期功力,练得指力通神,方能克敌制胜,非短期内所能使用,程英亦早知修习之法。杨过所仗以对付赤练神掌者,乃玉女神掌快速无伦、变化莫测的招数,此掌法乃古墓派秘技,不能传授外人。两人于是研习玉箫剑法,杨过将黄药师所传剑法中的奇招巧术,再一招一招的拆解给程英观看,自己扮作李莫愁,让程英用玉箫拆解。他挥动腰带,拟作拂尘,迎面拂出,程英甚有慧悟,突然转身,挺箫在杨过后腰戳了一下。他使的是一根坚竹所制的假箫。杨过其实也勿觉如何疼痛,为了讨她欢喜,装腔作势,故意大叫:“啊唷!”高高跳起,脸现痛楚。

陆无双在旁观看,拍手大笑,叫道:“表姊,好本事,再打这傻蛋!”程英微笑道:“你当真呢!杨大哥让我的。”陆无双道:“好吧,你两个在这里真真假假的玩罢。玩不玩拜天地呢?”程英道:“还是媳妇儿来玩吧!”陆无双扁扁嘴道:“我猜他更想跟你玩拜天地。”程英提起竹子要打,陆无双伸伸舌头,说道:“我去瞧傻蛋的好姊姊怎么了?”刚转过身子,只听得山前人喧马嘶,隐隐如雷。

杨过道:“我去瞧瞧。”跃上马背,转出山坳,奔了数里,已到大路,但见尘土飞扬,旌旗蔽空,原来是一大队蒙古兵向南开拔,铁弓长刀,势若波涛。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,看到这般惊心动魄的壮观,不由得呆了。

两名小军舞起长刀,吆喝:“兀那蛮子,瞧什么?”冲将过来。杨过拨转马头便跑,两名小军弯弓搭箭,飕飕两声,向他后心射来。杨过回手接住,只觉这两枝箭势甚是劲急,若非自己身有武功,早给射得穿胸而死。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领,吓得勒住马头,不敢再追。

杨过回到铁匠铺中,将所见说了。冯默风叹道:“蒙古大军果然南下。我中国百姓可苦了!”杨过道:“蒙古人骑射之术,实非宋兵所能抵挡,这场灾祸甚是不小。”冯默风道:“杨公子正当英年,何不回南投军,以御外侮?”杨过一呆,道:“不,我要北上去寻找我姑姑。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,以我一人之力,有什么用?”冯默风摇头道:“一人之力虽微,众人之力就强了。倘若人人都如公子这等想法,还有谁肯出力以抗异族入侵?”

杨过觉得他话不错,可是世上决没比寻找小龙女更要紧之事。他自幼流落江湖,深受小官小吏之苦,觉蒙古人固然残暴,宋朝君臣也未必就是好人,犯不着为他们出力,微微一笑,不再接口。

冯默风将铁锤、钳子、风箱等缚作一捆,负在背上,对程英道:“师妹,你日后见到师父,请向他老人家说,弟子冯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。今日投向蒙古军中,就算送了性命,也要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将。师妹,你多多保重。我今日得见师父的新传人,委实欢喜得紧。”说罢撑着铁拐,头也不回的去了,竟没再向杨过瞧上一眼。

杨过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,说道:“不意在此处得识这位异人。”陆无双心中偏袒杨过,道:“表姊,你师父门下的人物,除你之外,不是傻里傻气,便是疯疯癫癫。”程英一笑,淡然道:“冯师哥是忠义之人,不忘师恩,是我辈的模范。你说他疯疯癫癫,说不定他却说咱们全无家国之情呢。再说,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傻里傻气、疯疯癫癫?”杨过心中怦然而动,瞧她神色如常,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带双关。

忽听得砰的一声,傻姑从凳上摔将下来。三人一惊,忙扶她上炕,但见她满脸通红,双目发直,知道赤练神掌的毒性又发作了。当下程英给她服药,杨过为她按穴推拿。傻姑怔怔的瞪着他,脸上满是恐惧之色,叫道:“杨兄弟,你别找我抵命,不是我害你……”程英柔声道:“姊姊,你别害怕,他不是……”

杨过忽地想到:“她此时神志迷糊,正可逼她吐露真言。”双手一翻,扣住了她手腕,厉声道:“是谁害死我的?你不说,我就要你抵命。”傻姑求道:“杨兄弟,不是我。”杨过怒道:“你不说!好,我就扼死你。”伸手叉住她咽喉。傻姑吓得尖声大叫。程英和陆无双那明白杨过的用意,齐声劝阻,一个叫“杨大哥”,一个叫“傻蛋”,一个说:“别吓坏了她。”一个说:“这时候怎么闹着玩?”

杨过那里理会,手上微微加劲,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气,咬牙切齿的道:“我是杨兄弟的恶鬼。我死得好苦,你知道么?”傻姑道:“我知道的,你死后乌鸦吃你的肉。啊!啊!啊!”学着乌鸦叫声。

杨过心如刀绞,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,却不知死后连尸体也不得埋葬,竟为乌鸦啄食,大叫:“是谁害死我的?快说,快说。”傻姑声音嘶哑,道:“是你自己去打姑姑,姑姑身上有毒针,你就死了。”杨过大声嚷道:“姑姑是谁?”傻姑被他扼得气都喘不过来,几欲晕去,低声道:“姑姑就是姑姑。”杨过道:“姑姑姓什么?叫什么名字?”傻姑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不知道啊,你放开我!”

陆无双见情势紧迫,去拉杨过手臂。杨过此时犹如颠狂一般,用力一挥,使了十成力,陆无双那里抵挡得住,给他直推出去,砰的一响,撞在墙上,好不疼痛。程英见杨过平素温和潇洒,此刻状如疯虎,吓得手足都软了。

杨过心想:“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,我立时就会呕血而死。”连问几声:“姑姑是姓曲么?是姓梅么?”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,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,说不定是梅超风。傻姑出力挣扎,她练功时日虽远较杨过为久,武功却是不及,兼之手腕上穴道遭扣,只急得哑哑而呼,说道:“你去向姑姑讨命,别……别找我。”杨过道:“姑姑在那里?”傻姑道:“我和爷爷,出来!她和汉子,在岛上。”

杨过听了此言,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,颤声道:“姑姑叫你爷爷做什么?”傻姑道:“叫爸爸啊,还能叫什么?”杨过脸如土色,还怕弄错,追问一句:“姑姑的汉子名叫郭靖,是不是?”傻姑道:“我不知道。姑姑就叫:‘靖哥哥,靖哥哥!’”学着黄蓉叫郭靖的腔调,双脚乱踢,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:“救命,救命!鬼……鬼……鬼啊!”

杨过此时那里尚有丝毫怀疑?自己幼时孤苦、受人欺凌诸般往事,霎时间都涌向心间,心想:“若不是爹爹遭害,我妈也不致悲伤困顿,这样早便死了,我自也不会吃尽这些苦头。”又想:“在桃花岛之时,郭靖夫妇对我总是不甚自然,有些儿客气,有些儿忌讳,绝不如对待武氐兄弟那么要说便说,要骂便骂,当时我但觉别扭,那知道只因他们杀了我父亲,心中怀着鬼胎。他们不肯传我武功,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,原来都是为此。”他惊愤交迸,手脚都软了。傻姑大叫一声,从床上跃起。

程英走到杨过身边,轻声说道:“傻姊姊向来傻里傻气,你是知道的。她受伤后更加语无伦次,一切都得慢慢想想清楚。”但她内心却也深信傻姑所说是实,也知如此劝慰管不了用,只是见杨过满脸悲苦愤激之状,心中不忍。

程英见杨过仍神情激动,喘气急迫,又走近一步,说道:“杨大哥,我有句话跟你说!”杨过回过身来,慢慢调匀呼吸,道:“请说!”程英道:“杨大哥,父仇不共戴天,自然非报不可。我只劝你一句话。”杨过道:“程师姊,你的好意劝告,我自然要听!”程英正色道:“杨大哥,咱们这次不开玩笑,我是说正经的。”

杨过收起了脸上一丝笑容,说道:“小妹子,你一直待我很好,我胡乱叫你‘师姊,姑姑’,都是开玩笑。”他乘此机会,要令程英别生误会,神色郑重的道:“在我心中,我真的当你是小妹子!我对你一片真心。我的性命,我早给了我姑姑啦,不能再给你。除此之外,你说什么,我就全听你的。”程英道:“杨大哥,多谢你啦。”伸出右掌,掌心向上。杨过伸掌在她掌心轻轻一击,随即翻掌,掌心向上。程英也在他掌心轻轻一击,翻转手掌。杨过又她掌心轻拍一下。此之谓“三击掌”,宋人意示立誓,三击掌之后,所言所许决无反悔。

程英道:“杨大哥,父仇当然必报。不过请你答允我一句话。”杨过道:“你说好啦。”程英道:“我那个傻师姊为人憨直,说的话决计无假,不过她神智不清,有些事缠夹之极,也说不定把事情弄错了。我不求你不报仇,只求你动手之前,三思而行,想想我劝你的话,会不会找错仇人?要是找错了人,那便如何?我只求你答允我,临到动手,须得清清楚楚的想一想。这一出手,必得决无反悔。”杨过道:“小妹子,你这话是为了我好,真正是金玉良言,我必定牢记在心,决不有违。”

程英道:“大哥,你一切保重,敌人厉害,事事小心。报仇大事,十年未晚,未必定须争这一朝一夕。多等得十年,你的武功长进了十年,仇人却老了十年。今年报不了仇,十年、二十年之后,可就易了!那时候彼消我长。咱们当求必成必胜,更须不找错了仇人要防犯错、要戒心急。”杨过点头道:“对!对!我的小妹子真聪明。”伸出手臂,轻轻把她虚搂了一下。程英突然满脸通红,眼光中全是温柔神色。

杨过呆了半晌,挥手出门,翻身上了瘦马。双腿力夹,那马疾窜而前,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,一口气狂奔,一个多时辰中驰了数十里。忽觉口唇上甚是疼痛,伸手一摸,满手都是鲜血,原来悲愤之际咬紧口唇,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,心想:“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,最近忽然待我好了,却原来尽是假仁假义,那也罢了,但郭伯伯,郭伯伯……”他心中对郭靖一直崇敬异常,觉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绝俗,对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,这时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骗,只觉此人奸诈尤甚于黄蓉。

想到伤心之处,下马坐在大路中心,抱头痛哭。他从未见过父亲一面,连母亲也绝口不说父亲之事,但他自幼空想,在小小心灵之中,早把父亲想得十全十美,世上再无如此好人。这样一位英雄豪杰,却活活让郭靖、黄蓉害死了,而且死得如此悲惨。

他哭了一阵,忽听得马蹄声响,北边驰来四匹马,马上都是蒙古武士。当先一人手持长矛,矛头上挑着个两三岁大的婴孩,哈哈大笑的奔来。那婴儿尚未死绝,兀自发出微弱哭声。四名蒙古武士见杨过坐在路上哭喊,微感诧异,但这样一个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到处皆是,自也毫不在意。一名手持空矛的武士叫道:“让路,让路。”说着挺矛向他刺去。

杨过正自烦恼,抓住矛头一扯,将那武士拉下马来,顺手反矛横扫,那武士直飞出丈许之外,脑骨碎裂而死。余下三人见他如此神勇,发一声喊,一齐转马逃回,只听啪的一声,那婴儿摔在路上。

杨过抱了起来,见是个汉人孩子,肥肥白白的甚是可爱,长矛刺在肚中一时不得就死,可也已不能医活,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还在叫着“妈妈”。杨过伤痛之余,悲悯之心转盛,抱着这半死不活的孩子,又流下泪来,见他痛苦难当,轻轻一掌将他击死了,用蒙古武士的长矛在地下掘坑,要将他掩埋了。

只掘得十来下,猛听得蹄声如雷,号角声中大队蒙古兵急冲而至。杨过左手抱着死婴,右手挺长矛上马,那瘦马原是久历沙场的战马,重临战阵,精神大振,长嘶一声,向蒙古兵冲去。杨过手起矛落,一连搠翻三四人,见敌兵不计其数的涌来,便拨转马头,落荒而走。背后箭如飞蝗般射来,他挥矛一一拨落。瘦马脚程奇快,片刻间已将追兵抛落,但兀自不停,仍在荒野中如飞奔跑。

又过一阵,杨过见天色渐晚,收缰遥望,四下里长草没胫,怪石迫人,暮霭苍茫,静悄悄的绝无人声,连乌鸦麻雀也没一只。

他下得马来,手中还抱着那个死婴,只见他面目如生,脸上神情痛苦异常,心中凄然,想道:“这孩子的父母自是爱他犹似性命一般,孩子已死,再无知觉,他父母却要肝肠寸断了。这些凶暴残忍的蒙古兵大举南下,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?”越想越难受,当下在大树旁掘一个坑,将小孩埋了,又想起傻姑的话来,心道:“这小孩死了,尚有我给他掩埋,我爹爹却葬身于乌鸦之口。唉,你们既害死了他,给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?心肠当真歹毒!不报此仇,杨过誓不为人。”

当晚便在一棵大树上睡了,次晨骑上马背,任由瘦马在荒山野岭间信步而行,一时想到要回古墓去会小龙女,一时又想无论如何得先杀了郭靖、黄蓉,以报父仇,肚子饿了,便摘些野果充饥。

行到第四日上,忽见远处有一人纵身跃高,伸手在一株野果树上摘取果子,身法轻盈,武功不弱,杨过纵马走近,望见是金轮国师的弟子达尔巴。他每次一跃,只采到一枚果子,后来不耐烦起来,伸臂横击,打了几下,那野果树喀喇声响,从中折断,他尽采树上野果,放入怀中。

杨过心道:“难道金轮国师就在左近?”他与国师本来并无重大仇怨,此时认定郭靖、黄蓉是杀父仇人,反而后悔当日相助郭黄而与国师作对,当下悄悄跟在达尔巴身后,要去瞧个究竟。只见他迈步如飞,直向山坳中行去。杨过下马步行,远远跟随,见他转入林木深处,越走越高,于是随着他上了一座山峰。

峰顶上搭着座小小茅棚,四面通风。金轮国师闭目垂眉,在棚中打坐。达尔巴将野果放在棚中地下,转过身来,突见杨过走近,不由得脸色大变,叫道:“大师兄,你要来加害师父么?”说着向杨过急冲过来,伸手便去扭他衣襟。他武功原比杨过为高,但此刻师父正处于奇险之境,一受外感,立时性命不保,惶急之下心神失常,这一招章法大乱,竟自犯了武学的大忌,给杨过反擒手背,一带一送,将他摔得跌了出去。

达尔巴心中认定杨过是大师兄转世,又给他这一摔先声夺人,在地下打了个滚,翻身爬起,跃到杨过面前。杨过只道他又要动手,退后一步,那知他突然双膝落地,磕头道:“大师兄,你须念前世恩师之情。师父身受重伤,正自行功自疗,你若惊动了他,那可……那可……”说到后来,喉头哽咽,泪水长流。杨过虽不懂他蒙古话,但见他神情激动,国师又容颜憔悴,已明白了七八分,忙扶他身起,说道:“我决不伤害尊师。”达尔巴见他脸色和善,心中大喜,虽不懂他说话,却已消去了敌意。

就在此时,金轮国师睁开眼来,见到杨过,大吃一惊,适才他入定运气,并未听到杨过和达尔巴对答之言,斗见大敌当前,长叹一声,缓缓说道:“我枉自修练多年,总是勘不破名关,却不道今日丧身中原。”原来他受巨石撞击,内脏受了重伤,这些日来耽在荒山顶上结庐疗伤,不意杨过竟跟踪过来,此时固然丝毫用不得力,即令达尔巴将杨过逐走,争斗之时也必使他心神不定,重伤难愈。

那知杨过躬身唱喏,说道:“在下此来,非与大师为敌,请勿多心。”国师摇了摇头,待要说话,胸口突然剧痛,急忙闭目运气。杨过走进茅棚,伸出右掌,贴在他背心的“至阳穴”上。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,乃是人身督脉的大穴。达尔巴一见之下,大惊失色,挥拳便要向杨过攻去。杨过摇摇左掌,向他使个眼色。达尔巴见师父神情无异,脸上且微带笑意,这一拳举起了便不打下去。

杨过修为不深,于金刚宗内功更一无所知,掌心隐隐感到他体内气息流动,便潜运内力,将一股热气助他上通灵台、神道、身柱、陶道各穴,下通筋缩、中枢、脊中、悬枢各穴,尽其所能,仅能维护他的督脉。达尔巴武功虽强,练的都是外功,不能助师疗伤,这些日子中只有干着急的份儿。此刻金轮国师既无后顾之虑,便气走任脉,全力调理前胸小腹的伤势,只一个多时辰,疼痛大减,脸现红润,睁眼向杨过点首为谢,合掌说道:“杨居士,你何以忽来助我?”

杨过也不隐瞒,将最近得悉郭靖夫妇害死他父亲、现下决意要前去报仇、无意中跟随达尔巴上山等情说了。

金轮国师虽知这少年甚是狡黠,十句话中连一句也难信,但他今日于杀己易于反掌之际反而相助疗伤,对己确然绝无敌意,便道:“原来居士身上尚负有如此深仇大恨。但郭靖夫妇武功深湛,杨居士要报此仇,只怕不易呢。”杨过默然,过了一会,说道:“那么我父子两代都死在他手下,也就罢了!”国师道:“我初时自负天下无敌,欲以一人之力,压倒中原群雄,争那武林盟主之位。但中土武人不讲究单打独斗的规矩,大伙儿来个一拥而上,那只好另作打算了。老衲伤愈之后,须得多邀高手相助。我方声势一大,中原武师不能恃多为胜,大家便能公平决个胜败。你可有意参与我方么?”

杨过待要答允,却想起蒙古兵将屠戮之惨,说道:“我不能相助蒙古。”国师摇头道:“你想单枪匹马去杀郭靖夫妇报仇,那可难上加难。”

杨过沉吟半晌,说道:“好,我助你取武林盟主,你却须助我报仇。”国师伸出手掌,说道:“大丈夫一言为定,击掌以誓。”二人击掌三下,订了盟约。杨过道:“我只助你争盟主之位,你如帮蒙古人攻取江南,杀害百姓,我可要跟你敌对了。”

国师笑道:“你是汉人,那也勉强不来。杨兄弟,你的武功花样甚多,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一句,博采众家固然甚妙,但也不免驳而不纯。你最擅长的到底是那一门功夫?要用什么武功去对付郭靖夫妇?”

这几句话可将杨过问得张口结舌,难以回答。他一生遭际不凡,性子又贪多务得,全真派的、欧阳锋的、古墓派的、九阴真经、洪七公的、黄药师的,诸般武功着实学了不少,却又均初窥门径,而没深入。这些功夫每一门都精奥无比,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究,亦难望其涯岸,他东摘一鳞、西取半爪,却没一门功夫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。遇到次等对手之时,施展出来固然五花八门,令人眼花缭乱,但遇到绝顶高手,却不免相形见绌,便和金轮国师的弟子达尔巴、霍都相较,也尚有不及。他低头凝思,觉金轮国师这几句话实是当头棒喝,说中了他武学的根本大弊。

转念又想:“我既已决意娶姑姑为妻,却何以又到处留情?程家妹子、媳妇儿,还有那完颜萍。我对他们既无真情,何以又不规规矩矩的?这真是贪多嚼不烂了。”再想:“不论洪七公、黄药师、我义父欧阳锋、郭伯伯、金轮国师,甚至全真七子,凡卓然而成名家者,都必精修本门功夫,别派武功并非不懂,却只明其家数,并不研习,然则我该当专修那一门功夫?”在情在理,自当专研古墓派的“玉女心经”才是,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奥妙、黄药师的玉萧剑法这等精微,置之不理,岂非可惜?而义父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、九阴真经中的诸般功夫,无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扬名天下,好不容易学到,又怎能弃之如遗?

他走出茅棚,在山顶上负手而行,苦苦思索,甚是烦恼,想了半天,突然间心念一动:“我何不取各派所长,自成一家?天下武功,均由人所创,别人既然创得,我难道就创不得?”想到此处,眼前登时大现光明。

他自辰时想到午后,又自午后苦思至深夜,在山峰上不饮不食,生平所见诸般精妙武功在脑海中此来彼往,相互激荡。他曾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口述比武,自己也曾口讲指划而将李莫愁惊走,此时脑中诸家武功互争雄长,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。想到后来,不由自主的挥拳踢腿的施展起来。初时还能分辨这一招学自洪七公,那一招学自欧阳锋,到得后来竟紊不可理,心中如乱丝般绞成一团,再难支持,仰天摔倒,昏了过去。

达尔巴遥遥望见他疯疯癫癫,指手划脚,不知干些什么,突然见他摔倒,大吃一惊,要去相救。金轮国师笑道:“别去拂乱他心思。只可惜你才智平庸,难明其中道理。”

杨过睡了半夜,次晨一早起来又想。七日之中,接连昏迷了五次。说要综纳诸门,自创一家,那是谈何容易?以他此时的识力修为固绝难成功,且更不是十天半月之事。连想数日之后,蓦地里恍然有悟,明白诸般武术皆可为我所用,既不能合而为一,也就不必强求,日后临敌之际,当用则用,适使即使,不必去想其出处来历,也已与自创一派相差无几。想明白了此节,登时心中舒畅。

金轮国师这数日运功自疗,有时又得杨过伸手相助,伤势愈了八九成,已可行动如常,这日见杨过突然神情平和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,知他于武学之道已进了一层,说道:“杨兄弟,我带你去见一个人。此人雄才伟略,豁达大度,包你见了心服。”杨过道:“是谁?”国师道:“蒙古王子忽必烈。他是成吉思汗之孙,皇子拖雷的第四子。”

杨过自见蒙古军士大肆暴虐,对蒙古人极感憎恶,皱眉说道:“我急欲去报杀父大仇,那蒙古王子却不必见了。”国师笑道:“我已答允助你,岂能失信?但我由当朝太后派给忽必烈王子麾下在漠南办事,须得向他禀告一声。他王帐离此不远,一日可至。”杨过无奈,自忖绝非郭靖、黄蓉夫妇的对手,不论斗智斗力,都相去不可以道里计,不得金轮国师相助,此仇难报,只得和他同去。

金轮国师受封蒙古第一护国国师,蒙古兵将对他极是尊崇,一见到来,立即通报王爷。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帐篷,虽然入城,仍不惯宫室,因此忽必烈也住在营帐之中。

国师携着杨过之手走进王帐。杨过见那营帐比之寻常蒙古营帐大逾一倍,帐中陈设却甚简朴。一个青年男子科头布服,正坐着看书。那人见二人进帐,忙离座相迎,笑吟吟的道:“多日不见国师,常自思念。”金轮国师道:“王爷,我给你引见一位少年英雄。这位杨兄弟年纪虽轻,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。”

杨过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孙,外貌若非贵盛尊荣,便当威武刚猛,那知竟是这么一个会说汉语、谦和可亲的青年人,颇觉诧异。

忽必烈向杨过微一打量,左手拉住国师,向左右道:“快取酒来,我和这位兄弟喝一碗。”左右送上三只大斗,倒满了蒙古的马乳酒。忽必烈接过来一饮而尽,国师也自干了。杨过平素甚少饮酒,此时见主人如此脱略形迹,不便推却,也举斗饮干,只觉那酒极是辛烈,颇带酸味。忽必烈笑道:“小兄弟,这酒味可美么?”

杨过道:“此酒辛辣酸涩,入口如刀,味道不美,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。”

忽必烈大喜,连声呼酒,三人各尽三斗。杨过仗着内力精湛,喝得丝毫不动声色。忽必烈喜道:“国师,你何处觅得这位好人才?真乃我大蒙古之幸。”国师当下将杨过的经历约略一说,言语中将他身分抬得甚高,隐然当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,自己争夺武林盟主,受挫于杨过干扰一事,也不隐匿。杨过给他这么一捧,不自禁也有些飘飘然之感。

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,在中原久了,心慕汉化,日常与儒生为伍,读经学书,又广聘武学高人,结交宾客,策划南下攻宋。若为旁人,见杨过如此年轻,定然难信,但忽必烈才智卓绝,气度恢宏,眼光远大,对金轮国师又深信不疑,大喜之下,即命大张筵席。

不多时筵席张布,酒肉满几,蒙汉食事各居全半。忽必烈向左右道:“请招贤馆的几位英雄来见。”左右应命出帐。忽必烈道:“这几日招贤馆中又到来几位宾客,各怀异能,实为国家之福,唯不及国师与杨君文武全才耳。”

言谈间左右报称客到,帐门开处,走进四个人来。当先一人身材高瘦,脸无血色,形若僵尸,忽必烈向国师与杨过引见,说是湘西名宿潇湘子。第二人既矮且黑,乃是来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。其后两人一个身高八尺,粗手大脚,脸带傻笑,双眼木然;另一个高鼻深目,曲发黄须,是个胡人,身上穿的却是汉服,颈悬明珠,腕带玉镯,珠光宝气。忽必烈分别引见,那巨汉是西域回疆人,名叫麻光佐。那胡人是波斯大贾,祖孙三代在汴梁、长安、太原等地贩卖珠宝,取了个中国姓名叫作尹克西。

尼摩星与潇湘子听说金轮国师是“蒙古第一国师”,冷冷的上下打量,脸上均有不服之色,见杨过年纪幼小,只道是国师的徒子徒孙,更没放在心上。酒过三巡,尼摩星忍耐不住,说道:“王爷,大蒙古地方大大的,这个大和尚是第一国师的,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,我们想要瞧瞧的。”忽必烈微笑不语。潇湘子接口道:“这位尼摩星仁兄来自天竺,咱们素知吐番和蒙古的武功传自天竺,难道世上当真有青出于蓝之事么?兄弟可有点不大相信了。”

金轮国师见尼摩星双目炯然生光,潇湘子脸上隐隐透着一股青气,知道这两人内功均深;尹克西则嘻嘻哈哈、竭力装出一股极庸俗的市侩气,心想汉人言道:良贾深藏若虚,此人越显无能,只怕越有家底,倒不可小看了,那巨汉麻光佐却是不必挂怀,微微一笑,说道:“老衲受封国师,是太后、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,老衲本来愧不敢当。”

潇湘子道:“那你就该避位让贤啊。”说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,嘴角边微微冷笑。

国师伸筷子夹了一大块牛肉,笑道:“这块牛肉是这盘中最肥大的了,老衲原也不想吃它,只是偶尔伸筷,偶尔夹着,在佛家称为缘法罢了。那一位居士有兴,尽可夹去。”说着举筷停在盘上,静候各人来夹。

麻光佐不明白金轮国师语带机锋,说的是一块肥大牛肉,其意所指却是蒙古第一国师的高位,见他夹着牛肉让客,当即伸筷去接。他筷头将要和牛肉碰到,国师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横出,与他筷子轻轻一碰,麻光佐只感手臂剧震,把捏不定,一双筷子竟落在桌上。国师的筷子放开了牛肉,牛肉尚未落到桌上,他筷子已及时缩回,夹住了牛肉。众人愕然相顾。麻光佐还未明白,拾起筷子,五根手指牢牢捏住,心想:“这次你总再也碰不下了。”伸筷再去夹肉。国师又是一筷横出,这一次麻光佐抓得极紧,果然震他不下,却听得喀喇一声轻响,他一双筷子断为四截,犹如刀斩一般,两个半截落在桌上。

麻光佐大怒,大吼一声,扑上去要和国师厮拚。忽必烈笑道:“麻壮士不须动怒,若要比武,待用完饭再较量不迟。”麻光佐畏惧王爷,恨恨归座,指着国师喝道:“你使什么妖法,弄断了我的吃饭家伙?”国师一笑,筷子仍夹着牛肉,伸在身前。

尼摩星初时也没将金轮国师如何放在眼内,待得见他内力深厚,再也不敢小觑。他是天竺国人,吃饭不用筷子,只用手抓,说道:“肥牛肉,大汉子抢不到的,我,想吃的。”突然五指如铁爪,猛往肉上抓去。国师横出右边一根筷子,快如闪电般颤了几颤,分点他手心、手腕、手背、虎口、中指指尖五处穴道。尼摩星手掌急翻,呼的一声,向他手腕斩落。国师手臂不动,倒竖筷子,又颤了几颤,尼摩星突觉筷尖触到自己虎口,疾忙缩回。国师那根筷子转了回去,仍将牛肉夹住。他出筷点穴,快捷无伦,数颤而回,牛肉尚未落下。

杨过等都瞧得明白,就在这霎时之间,二人已交换了数招,国师出筷固然极快,尼摩星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及时缩手避开,武功也着实了得。潇湘子阴恻恻的叫了声:“好本事!”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较劲,但使的是什么功夫却瞧不出来。麻光佐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,望望这个,瞪瞪那个,不明所以。

尹克西笑嘻嘻的道:“各位太客气啦!你推我让,你也不吃,我也不吃,却让得菜都冷了。”说着慢吞吞的伸出筷子,手腕上一只翡翠镯、一只镶金玉镯相互撞得玎玎珰珰乱响。他筷头尚未碰到牛肉,国师的筷子已被他内劲激得微微一荡,原来他竟抢了先着,使内劲逼得国师的筷子伸不出来。国师索性将筷子前送,让他夹着,劲力传到他筷上,再向他手臂撞去。尹克西忙运劲还击。那知国师的内劲忽发即收,牛肉本已给尹克西夹去,给他自己的劲力一送,重又交回到国师筷上。国师笑道:“尹兄定要推让,实在太客气了。”这一下是以巧取胜。尹克西中计,同时也已试出对方内力远胜于己,好在并未出丑,当即微微一笑,转筷在盘中夹了一小块牛肉,笑道:“兄弟生平所爱,只是珠宝财帛,肥牛肉却不大喜欢,还是吃块小的罢。”说着送肉入嘴,慢慢咀嚼。

金轮国师心想:“这波斯胡气度倒不凡。”转头向潇湘子道:“老兄如此谦让,老衲只好自用了。”说着筷子微微向内缩了半尺。他猜想潇湘子内力不弱,不敢大意,筷子缩回半尺,就是发出内劲时近了半尺,而对方却远了半尺。潇湘子冷笑一声,筷子缓缓举起,突然抢出,夹住了牛肉,借势回夺,竟给他拉回了半尺。

金轮国师没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,急忙运劲回夺,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来。潇湘子站起身来,左手据桌,只震得桌子格格直响,却阻不住牛肉向国师面前移动之势。眼见金轮国师神态悠闲,潇湘子额头汗珠涌出,强弱之势已分。

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:“郭靖,郭兄弟,你在那里?快快出来,郭靖,姓郭的小子哪!”呼声初时发自东边,倏忽之间却已从西边传来。东西相距几有里许之遥,似是一人喊毕,第二人跟着接上,但语音却是一人,而且自东至西连续不断,此人身法之快,呼声中内力之厚,均为世上少见。

各人愕然相顾之际,潇湘子放松筷子,颓然坐下。金轮国师哈哈一笑,说道:“承让,承让!”正要将牛肉送入口中,突然帐门扬起,人影闪动,一人伸手将国师筷上那块肥牛肉抢了过去,咬了一半,放入口中大嚼起来。

这一下众人都大吃一惊,同时站起,看那人时,却是个白发白须的老人,满脸红光,笑容可掬。只见他在帐内地下的毯上一坐,左手拨开白胡子,右手将余下半块牛肉往口中送去,吃得嗒嗒有声。

帐门口守卫的武士没拦住白须老人,猛喝:“捉刺客。”早有四柄长矛齐向他胸间搠去。那老人伸出左手,一把抓住四个矛头,向杨过道:“小兄弟,再拿些牛肉来吃,我肚子饿得狠了。”四名蒙古正士用力推前,竟纹丝不动,随即使力回夺,但四人挣得满脸通红,四柄长矛竟似铸入了一座铁山,连半寸也拉不回转。

杨过看得有趣,拿起席上的那盘牛肉,平平向他飞去,说道:“请用罢!”那老人右手抄起盘子,托在胸前,突然盘中一块牛肉跳将起来,飞入他口中,犹如活了一般。忽必烈看得有趣,只道他会玩魔术,喝一声采。金轮国师等却知那老人手掌局部运力,推动盘中的某一块牛肉激跳而出。常人隔着盘子用力击敲,原可震得牛肉跳起,但定是众肉齐飞,汁水淋漓,要牛肉分别一块块跃出却万万不能,这老人的掌力实已到了所施无不自如的境地,席上众人自量无法做到,均起敬畏之心。

那老人不停咀嚼,刚吞下一块牛肉,盘中又跳起一块,片刻之间,将一盘牛肉吃了一半。他吃得够了,右手轻扬,盘子脱手上飞,在半空中划个弧形,向杨过与尹克西飞去。杨尹二人见他功夫了得,生怕在盘上暗中使了怪劲,不敢伸手去接,忙分向两旁让开。那盘子平平的贴着桌面飞来,对准了一盘烤羊肉一撞,那盘羊肉便向老人飞去,牛肉盘在桌上转了几个圈子,停住不动。原来他使的是股“太极劲”,如太极图一般周而复始,连绵不断,若在空旷处掷出盘子,那盘就会绕身兜圈。这股劲力使发也并不甚难,颇多善变幻术之人均擅此技,所难者是劲力拿捏恰到好处,刚巧飞向席上一撞,牛肉盘停住,而将另一盘食物送到他手中。

那老人哈哈大笑,极是得意,手掌运劲,烤羊肉又一块块跃起,飞入他嘴里。其时最狼狈的莫过于那四名蒙古武士,用力夺回长矛固然不能,而放手却又不敢。蒙古军法极严,临阵抛弃兵刃是杀头的死罪,何况四人身负护卫四王子的重任,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与之争夺。

那老人见他们手足无措,高兴之极,突然间喝道:“变变变,两个给我磕响头,两个仰天摔一交!一二三!”那“三”字刚说完,手臂一震,四根长矛同时断折。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,在两根长矛上运力外推,对另外两根长矛却向内拉扯,只听得“啊哟”连声,果然两名武士俯跌下去,如同磕头,另外两名武士却仰天摔跌。那老人拍手唱道:“小宝宝,滚元宝,跌得重,长得高!”唱的是首儿歌,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,大人唱来安慰他的。

尹克西猛地省起,问道:“前辈可是姓周?”那老人笑道:“是啊,哈哈,你认得我么?”尹克西站起身来,抱拳说道:“原来是老顽童周伯通周老前辈到了。”潇湘子素闻其名,金轮国师与尼摩星却不知周伯通的名头。但见他武功深湛,行事却顽皮胡闹,果然不枉了“老顽童”三字的称号。各人登时减了敌意,脸上都露出笑容。

金轮国师道:“请恕老衲眼拙,未识武林前辈。便请入座如何?王爷求贤若渴,今日得见高人,定必欢喜畅怀。”忽必烈拱手道:“正是,周先生即请入座。”周伯通摇头道:“我吃得饱了,不用再吃。郭靖呢,他在这里么?”杨过曾听黄药师说过周伯通与郭靖结拜之事,冷冷的道:“你找他干什么?”

周伯通自来天真烂漫,最喜与孩童接交,见座中杨过年纪最小,先便欢喜,又听他直称自己为“你”,不说什么“老前辈”、“周先生”,更加高兴,说道:“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,你认得他么?他从小爱跟蒙古人在一起,因此我见到蒙古包,就钻进来找找。”杨过皱眉道:“你找郭靖有什么事?”周伯通心无城府,那知隐瞒心中之事,随口答道:“他派人送个信给我,叫我去赴英雄大宴。我老远赶去,路上玩了几场,迟到了几日,他们却早已散了,叫人好没兴头。”杨过道:“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?”

周伯通白眼一翻,说道:“你为什么尽盘问我?你到底识不识得郭靖?”杨过道:“我怎么不识?郭夫人名叫黄蓉,是不是?他们的女儿名叫郭芙,是不是?”周伯通拍手笑道:“错啦,错啦!黄蓉这丫头自己也是个小女孩儿,有什么女儿?”

杨过一怔,随即会意,问道:“你和他夫妻俩有几年不见啦?”周伯通扳着手指头儿计数,十只手指每一只屈了两遍,道:“总有二十年了罢。”杨过笑道:“对啊,她隔了二十年还是小女孩儿么?这二十年中她不会生孩子么?”

周伯通哈哈大笑,只吹得白须根根飘动,说道:“是你对,是你对!他们夫妻小两口儿,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?”杨过道:“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,像郭靖少些,你说俊不俊呢?”周伯通呵呵笑道:“那就好啦,一个女孩儿倘若浓眉大眼,黑黑的脸蛋,像我郭兄弟一般,那自然是美不了。”杨过知他再无怀疑,为坚其信,又道:“黄蓉的父亲桃花岛主黄药师药师兄,跟我是好朋友,你可认得他么?”周伯通一怔,说道:“你这娃娃,怎么能跟黄老邪称兄道弟?你师父是谁?”杨过道:“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,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。”周伯通笑道:“我才吓不坏呢。”右手一扬,手中空盘向他疾飞过去,呼呼风响,势道猛烈异常。

杨过早知周伯通是马钰、丘处机他们的师叔,又见他扬手时臂不内曲,全以指力发出,正是全真派的手法。他对全真武功的门道自无所畏惧,伸出左手食指,在盘底一顶,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转动。

这一下周伯通固大为喜欢,而潇湘子、尹克西、尼摩星等也群相耸动。潇湘子初时见杨过衣衫褴褛,年纪幼小,那将他放在眼内,此刻却想:“凭这盘子飞来之势,我便不敢伸手去接,更何况单凭一指之力?只消有半点摸不准力道的来势,连手腕也得折断了。却不知这少年是何来历?”

周伯通连叫几声:“好!”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是全真一派的家数,问道:“你识得马钰、丘处机么?”杨过道:“这两个牛鼻子小娃子我怎不认识?”周伯通大喜。他与丘处机等虽无芥蒂,总觉他们清规戒律烦多,太过拘谨,内心委实瞧他们不起。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师兄王重阳外,就是放诞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,而与黄药师之邪、郭靖之憨、黄蓉之巧,也隐隐有臭味相投之感。这时听杨过称马钰、丘处机为“牛鼻子小娃子”,极为入耳,又问:“郝大通他们怎样啦?”

杨过一听“郝大通”三字,怒气勃发,骂道:“这牛鼻子混蛋得很,终有一日,我要让他好好吃点儿苦头。”周伯通兴致越来越高,问道:“你要给他吃点什么苦头?”杨过道:“我捉着他绑住了手足,在粪缸里浸他半天。”周伯通大喜,悄声道:“你捉着他之后,可别忙浸入粪缸,你先跟我说,让我在旁偷偷瞧个热闹。”他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,只天性喜爱恶作剧,旁人胡闹顽皮,投其所好,非来凑趣不可。杨过笑道:“好,我记得了。可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?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么?”周伯通叹道:“我是郝大通的师叔啊!他瞧见我,自然要张口呼救。那时我如不救,未免不好意思,但来相救,好戏可又瞧不到啦。”

杨过暗自沉吟:“此人武功极强,性子倒也朴直可爱,不妨跟他交个朋友,但他总是全真派的,又是郭靖的把兄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须得设法除了他才好。”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,又问:“你几时去捉郝大通?”杨过道:“我这就去。你爱瞧热闹,就跟我来罢。”

周伯通大喜,拍着手掌站起身来,突然神情沮丧,又坐了下来,说道:“唉,不成,我得上襄阳去。”杨过道:“襄阳有什么好玩?还是别去罢。”周伯通道:“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,说道蒙古大军南下,必攻襄阳。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助,叫我也去出一把力。我一路寻他不见,只好追去襄阳了。”

忽必烈与金轮国师对视了一眼,均想:“原来中原武人大队赶去襄阳,相助守城。”

正说到此处,帐门中进来一个和尚,约莫四十来岁年纪,容貌儒雅,神色举止均似书生。他走到忽必烈身旁,两人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。这和尚是汉人,法名子聪,是忽必烈的谋士。他俗家姓刘名侃,又名刘秉忠,少年时在县衙为吏,后来出家为僧,学问渊博,审事精详,忽必烈对他甚是信任。他得到卫士禀报,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,当即入见。

周伯通抚了抚肚皮,道:“和尚,你走开些,我在跟小兄弟说话。喂,小兄弟,你叫什么名字?”杨过道:“我姓杨名过。”周伯通道:“你师父是谁?”杨过道:“我师父是个女子,她相貌美得不得了,武功又高,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。”

周伯通打个寒噤,心想天下女子相貌美得不得了,武功又高的,除了自己的旧情人瑛姑之外,更有何人?登时不敢再问,站起身来,伸袖子一挥身上的灰尘,登时满帐尘土飞扬。子聪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。周伯通大乐,衣袖挥得更加起劲,突然大声笑道:“我去也!”左手一扬,四柄折断的矛头向潇湘子、尼摩星、尹克西、麻光佐四人激射过去。四柄矛头夹着呜呜破空之声,去势奇速,相距又近,剎那间已飞到四人眼前。

潇湘子等一惊,见避闪不及,只得各运内劲去接,那知四只手伸出去,一齐接了个空,噗的一声大响,四柄矛头都插入四人面前地下土中。原来他这一掷之劲,即发即收,矛头刚飞到四人身前,突然转弯插地。麻光佐是个戆人,只觉有趣,哈哈大笑,叫道:“白胡子,你的戏法真多。”潇湘子等三人却大为惊骇,忍不住变色,均想适才这一接不中,矛头转弯,自己的性命实已交在对方手里,矛头若非转而落地,却是插向自己小腹,凭他这一掷的刚猛劲力,那里还有命在?

周伯通戏弄四人成功,极是得意,走到营帐门口,忽地童心大起,挥掌劈向营帐支柱,那柱子喀的一声断了,一座牛皮大帐登时落将下来,将忽必烈、金轮国师、杨过等一齐盖罩在内。周伯通大喜,纵身帐上,来回奔驰,将帐内各人都踏到了。金轮国师在帐内挥掌拍出,正好击在他的脚底心。周伯通只觉一股大力冲到,却也抵挡不住,一个筋斗翻了下来,大叫:“有趣,有趣!”扬长而去。

待得国师等护住忽必烈爬出,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,周伯通早去得远了。国师与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,自愧护卫不周,惊动了王爷。忽必烈并不介怀,反不绝口的称赞周伯通本事,说如此异人不能罗致帐下,甚感可惜。国师等均有愧色。

忽必烈道:“蒙古大军数攻襄阳,始终难下。眼下中原豪杰聚会守城,这周伯通又去相助,倒是件棘手之事,不知各位有何妙策?”尹克西道:“这周伯通武功虽强,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。王爷尽管攻城,咱们兵对兵,将对将,中原固有英雄,西域也有能人。”忽必烈道:“话虽不错,但汉人兵书有云:‘未战而庙算胜者,得算多也。多算胜,少算不胜。’进兵之前,务须成竹在胸。”子聪道:“王爷之见,极为英明……”

他一言未毕,忽听帐外有人叫道:“我说过不去就不去,你们软请硬邀,全都没用。”正是周伯通在大叫大嚷,不知他何以去而复来,又在和谁讲话,众人好奇心起,均想出帐查看。忽必烈笑道:“大家去瞧瞧,不知那老顽童又在跟谁胡闹了。”

众人步出帐外,只见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上,四个人分站南、西、西北、北四个方位,成弧形将他围住,却空出了东面。周伯通伸臂攘拳,大声叫嚷:“不去,不去!”杨过心中奇怪:“他若不去,又有谁勉强得了?何必如此争吵?”看那四人时,都是一式的绿袍,服色奇古,并非当时装束,三个男人均是中年,各戴高冠,站在西北方的则是个少女,腰间一根绿色绸带随风飘舞。

只听站在北方的男子说道:“我们决非有意为难,不过尊驾踢翻丹炉、折断灵芝、撕毁道书、焚烧剑房,只得屈请大驾,亲自向家师说明,否则家师怪责,我们做弟子的担当不起。”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:“你就说是一个老野人路过,无意中闯的祸,不就完了?”那男子道:“尊驾是一定不肯去的了?”周伯通摇摇头。

那男子伸手指着东方道:“好啊,好啊,是他来了。”周伯通回头一看,不见有人。那男子做个手势,四人手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大渔网,兜头向周伯通罩落。这四人手法熟练无比,又古怪万分,饶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,给那渔网一罩住,登时手足无措,只听得他大呼小叫、唤爹喊娘,却给四人提着渔网东绕西转,绑了个结结实实。一个男子将他负在肩头,余下三人持剑在旁相护,向东飞奔而去。

杨过本有暗害周伯通之意,用意只在利于报仇,但这恶念在心头一闪即过,他与老顽童无怨无仇,又觉他天真烂漫,便想和他结交为友,见周伯通遭擒,心道:“我非救他不可。”提气追去,叫道:“喂,喂!你们捉他到那里去?快放了他。”

忽必烈低声嘱咐:“国师,这位周先生是个人才,最好能收罗过来,别让他去助守襄阳,以增对方力量。”国师应道:“是,小僧跟去瞧瞧,相机行事。”尼摩星等也愿同行,当即快步随后追去。

奔行数里,与杨过会齐,来到一条溪边,望见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,两人扳桨,溯溪上行。杨过大叫:“这老先生是我朋友,你们快放开他!”众人沿岸追赶,追了里许,见溪中有艘小舟,当即入舟。麻光佐力大,扳桨而划,顷刻间追近数丈。但溪流曲折,转了几个弯,忽然不见了前舟影踪。

尼摩星从舟中跃起,登上山崖,霎时间犹如猿猴般爬上十余丈,四下眺望,见绿衫人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窄的溪水之中。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,若非登高俯视,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。他跃回舟中,指明了方向,众人忙倒转船头,划向来路,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。溪洞山石离水面不过三尺,众人须得横卧舱中,小舟始能划入。划了一阵,但见两边山峰壁立,抬头望天,只余一线。山青水碧,景色极尽清幽,四下里寂无声息,隐隐透着凶险。又划出三四里,溪心忽有九块大石迎面耸立,犹如屏风一般,挡住了来船去路。大石之间稍有缝隙,可容溪水流过。

麻光佐首先叫起来:“糟啦,糟啦,这船没法划了。”潇湘子阴恻恻的道:“你一身牛力,将船提了过去罢。”麻光佐怒道:“我可没这般大力,除非你僵尸来使妖法。”

金轮国师当二人争吵之先,早自寻思:“那小舟如何过得这九个石屏风?”听了二人之言,说道:“凭一人之力,任谁都拔不起这船,咱们六人合力,那就成了。杨兄弟、尹兄和我三人一面,尼兄、潇湘兄、马兄三人一面,六人合力齐施如何?”

众人同声叫好,依着他的分派,六人分站两旁,各自在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立足之处,好在那溪极是狭窄,六人站立两旁,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。国师叫一声:“起!”六人同时用力。六人中只杨过与尹克西力气较小,其余四人都力兼数人,麻光佐尤具神力,只听得波的一声,小舟离开水面,已越过了那九块大石组成的石屏。

众人跃回船头,一齐抚掌大笑。这六人本来勾心斗角,相互间颇存敌意,经此一番齐心合力,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分。

潇湘子道:“我们六人的功夫虽不怎么样,在武林中总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,六人合力抬一艘小船,原也算不了难事,可是……”尼摩星抢着道:“四个绿衫子的男的女的,武功胡里胡涂的,怎么小船抬得过大石的?”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诧异,只有麻光佐却在思索他说“武功胡里胡涂的”是什么意思。尼摩星道:“他们的船小的,人的……人的……四个人……也少的。四个人能够这么……这么干的,力气也就……就好的。”尹克西道:“那三个男子也还罢了,另一个娇滴滴的十七八岁大姑娘,决计没此本事,这大石中料来另有机关,咱们一时猜想不透罢了。”

国师微微一笑,说道:“人不可以貌相,如我们这位杨兄弟,他小小年纪,却是身负绝顶武功,若非我们亲眼得见,谁又信来?”杨过谦道:“小弟末学后进,有何足道?但那四个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,自是有过人之处。”他口中谦逊,但说话之间已与潇湘子等一流名家称兄道弟。众人亲见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飞盘,均已不轻视于他,听他这番话说得有理,都纷纷猜测起来。

这六人中杨过年幼,国师久在蒙古,麻光佐、尼摩星二人向在西域,潇湘子荒山独修,素不与外人交往,只尹克西于中原武林的门派、人物、武功,所知甚是广博,但对这四个绿衣男女的来历却也想不起半点端倪。说话之间,已划到小溪尽头,六人弃舟登陆,沿小径向深谷中行去。

山径只有一条,倒不会行错,但山径越行越高,也越崎岖,天色渐黑,仍不见那四个绿衫人影踪。正感焦躁,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,众人大喜,均想:“这荒山穷谷之中,有火光自有人家,除了那几个绿衣人之外,常人也决不会住在如此险峻之地。”发足向前奔去,心知身入险地,各自戒备。各人过去都曾独闯江湖,多历凶险,此时六大高手并肩入山,天下有谁挡得?是以虽存戒心,却无惧意。

行不多时,到了山峰顶上一处平旷之地,只见一个极大的火堆熊熊而燃,再走近数十丈,火光下已看得明白,火堆之后有座石屋。

尼摩星大声叫道:“喂,喂,有客人来的!你们快出来的。”石屋门缓缓打开,出来四人,三男一女,正是日间擒拿周伯通的绿衫人。四人躬身行礼,右首一人道:“贵客远来,未克相迎,实感歉仄。”国师道:“好说,好说。”那人道:“列位请进。”

金轮国师等六人进石屋,只见屋内空荡荡地,除几张桌椅外一无陈设。四个绿衫男女跟着入内,坐在主位。当先一人道:“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。”尹克西最擅言词,笑吟吟的将五人身分说了,最后说道:“在下名叫尹克西,是个波斯胡人,我的本事除了吃饭,就是识得些珠玉宝物,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。”

那绿衫人道:“敝处荒僻得紧,从无外人到访,今日贵客降临,幸何如之。却不知六位有何贵干?”尹克西笑道:“我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,好奇心起,是以过来瞧瞧。贵处景色幽雅,令人大开眼界,委实不虚此行。”

第一个绿衫人道:“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?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。”说着恨恨不已。第二个绿衫人道:“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?”国师接口道:“我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,说不上有甚交情。”杨过道:“他是我朋友,请你们放了他。”

第一个绿衫人道:“那老顽童闯进谷来,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。”国师问道:“他捣乱了什么?当真是如各位所说,又是撕坏书本,又放火烧屋?”那绿衫人气忿忿的道:“可不是吗?晚辈奉师父之命,看守丹炉,那老头儿忽地闯进丹房,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,说要讲故事,又要我跟他打赌翻筋斗,疯不像疯,颠不像颠。那丹炉正烧到紧急的当口,我没法理会,只好当作没听见,那知他突然飞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。这炉丹药的药材十分难得,再要采全,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。”说着怒气不息。

杨过笑道:“他还怪你不理他,说你的不对,是不是?”那绿衫少女道:“一点儿也不错。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,知道出了岔儿,刚想过去察看,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,就将一株四百多年的灵芝折了两段。”杨过见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,肤色娇嫩,晶莹雪白,眼神清澈,嘴边有粒小小黑痣,容貌甚美,便道:“那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,一株灵芝长到四百多年,自是十分珍异了。”那少女叹道:“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继母分服,那知却给老顽童毁了,我爹爹大发雷霆,那也不在话下。那老顽童折断了灵芝,放入怀内,说什么也不肯还我,只哈哈大笑。我又没得罪他,不知为什么这般无缘无故的来跟我为难。”说着眼眶儿红红的,甚感委屈。杨过心道:“老顽童毫没来由的欺侮这位姑娘,那可不该。”安慰道:“待会我帮姑娘向他讨还。”

尹克西道:“请问令尊名号。我们无意闯入,连主人的姓名也不知,委实礼数有亏。”那少女迟疑未答。第一个绿衫人道:“未得谷主允可,不便奉告,须请贵客原谅。”

杨过寻思:“这些人隐居荒谷,行迹如此诡秘,原不肯向外人泄露身分。”问道:“那老顽童抢了灵芝去,后来又怎样了?”

第三个绿衣人道:“这姓周的在丹房、芝房中胡闹得还嫌不够,又冲进书房来,抢到一本书便看。在下职责所在,不得不出手拦阻。他却说:‘这些骗小孩子的玩意儿,有什么大不了!’一口气撕毁了三本道书。这时二师兄、三师兄和师妹一齐赶到了。我们四人合力,仍拦他不住。”国师微微一笑,说道:“这老顽童性子希奇古怪,武功可着实了得,原不易拦他得住。”

第二个绿衫人道:“他闹了丹房、芝房、书房,还不放过剑房。他踏进室门,就大发脾气,说剑房内兵刃……兵刃太多,东挂西摆,险些儿刺伤了他,当即放了一把火,将剑房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。我们忙着救火,终于给他乘虚逃脱。我们一想这事可不得了,于是追出谷去,将他擒回,交由谷主发落。”

杨过道:“不知谷主如何处置,但盼别伤他性命才好。”第三个绿衫人道:“家师新婚在即,不会轻易杀人。但若这老儿仍然胡言乱道,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来得罪家师,那是他自讨苦吃,可怨不得人。”

尹克西笑道:“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故意来跟尊师为难?我瞧他虽然顽皮,脾气却似乎不坏。”绿衫少女道:“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,还娶……”那师兄突然接口道:“这老顽童说话傻里傻气,当得什么准?各位远道而来,定然饿了,待晚辈奉饭。”麻光佐大叫:“妙极,妙极!”登时容光焕发。

四个绿衫人入厨端饭取菜,一会儿开出席来,四大盆菜,青的是青菜,白的是豆腐萝卜,黄的是豆芽,黑的是冬菇,竟没一样荤腥。

麻光佐生下来三个月,从此吃饭便无肉不欢,面前这四大盆素菜连油星也不见半点,不禁大失所望。第一个绿衫人道:“我们谷中摒绝荤腥,须请贵客原谅。请用饭罢。”说着拿出一个大瓷瓶,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满了清澈澄净的一碗白水。麻光佐心想:“既没肉吃,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。”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,只觉淡而无味,却是清水,大嚷起来:“主人家忒煞小气,连酒也没一碗。”

第一个绿衫人道:“谷中不许动用酒浆,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,须请贵客原谅。”那绿衫女郎道:“我们也只在书本子上曾见到‘美酒’两字,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,可从来没见过。书上说酒能乱性,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
国师、尹克西等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不大,言行却如此迂腐拘谨,而且自与他们见面以来,从未见四人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,虽非面目可憎,可委实言语无味。当真是:话不投机半句多,各人不再说话,低头吃饭。四个绿衫人也即退出,不再进来。

用饭即毕,麻光佐嚷着要乘夜归去。但其余五人眼见谷中处处透着诡异,好奇心起,均盼查明究竟。国师更奉忽必烈嘱咐,要笼络周伯通,说道:“麻兄,咱们明日还须会见谷主,怎能就此回去?”麻光佐嚷道:“没酒没肉,这等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过的。”潇湘子板着脸道:“大伙儿说不去,你一个人吵些什么?”

麻光佐见他僵尸一般的相貌,一直暗自害怕,听他这么一说,不敢再作声了。

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,地下只几张草席。只觉这谷中一切全然十分的不近人情,直比寺庙还更严谨无聊,庙中和尚虽然吃素,却也不会如此对人冷冰冰的始终不露笑容。只杨过住惯了古墓、对惯了冷若冰霜的小龙女,倒丝毫不以为意。

尼摩星气愤愤的道:“老顽童拆屋放火,大大好的!”此言一出,麻光佐登时大有同感,大声喝采。尼摩星道:“金轮老兄,你是我们六个头脑的,你说这谷主是什么路道?是好人还是不好人的?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,还是打他个落花……落花什么水的?”国师道:“这谷主的路数,我和诸位一般,也难以捉摸,明日见机行事便了。”尹克西低声道:“这四个绿衫弟子武功不弱,谷中自然更有高手,大家务须小心在意,只要稍有疏忽,六人一齐陷身此处,那就不妙之极了。”

麻光佐还在唠唠叨叨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,没将他一句话听在耳中。杨过道:“你不明听人说话,胡里胡涂的,倘若明日不小心给他们抓住了关一辈子,整日价喂你清水白饭、青菜豆腐,只怕连你肚里的蛔虫也要气死了……”麻光佐大吃一惊,忙道:“好兄弟,我听,我听。”

这一晚众人身处险地,都睡得不大安稳,只麻光佐却鼾声如雷,有时梦中大叫:“来,来!干杯!这块牛肉好大,够肥得!”

注:一、忽必烈雄才大略,奉蒙古太后、大汗之命经管大漠以南夺自中国的汉人地区,访求汉人贤才,听取意见,施行政治、军事、经济策略。当时所信用的汉人,主要为赵璧、董文用、窦默、王鹗、张德辉以及僧子聪等人。他接受汉人儒生的建议,采用儒家治道,尊崇孔子。后来其亲兄蒙哥接任大汗,忽必烈权力更大,更任用汉臣姚枢、张文谦等,对子聪仍极信任,并约束蒙古大官之不法者。

二、原作中麻光佐名马光佐,但稍后元朝文人大官中有人名马光佐,未免混淆,故改其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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